水尽曲  第18章

作者:言妍      更新:2021-03-18 14:21:45      字数:1094
  该死!迟风诅咒著,平日烤肉,他都用土埋得乾乾净净,就没防到那见鬼的果皮,都怪燕姝昏了他的脑袋!
  「这桩案子真怪。碧霞观坚持没有建醮仪式,翁老板偏认定是碧霞观派人来接,王姑娘就半途平空消失……我看,事情绝非单纯的抢劫,周详的计画必定来自周详的组织。」皮靴的主人说。
  「戚大哥仍认为王姑娘是被海寇劫走的?」俞平波的声音中有掩不住地焦虑,「但他们抓王姑娘用意何在呢?若仅仅是掳妇女,也不会只有她一个吧?」
  戚大哥?不会是戚继光吧?迟风的脸都绿了,这位副总兵的戚家军,由矿工农民组成,训练严格。在海寇圈里虽传著「俞龙戚虎」,但戚虎的威猛,要比俞龙更胜一筹。
  俞家军加上戚家军,他怀里的这尊观音,可「抱」得有些棘手了。
  「你知道王伯岩吧?」戚继光问。
  「知道,他是王姑娘的大哥,已失踪多年了。」俞平波说。
  「据海上来的消息,他也有了船队,盘据一方,出没在东番和澎湖屿一带,和佛朗基人走得很近。」戚继光说!「我怀疑这劫持和他有关,翁老板其实心里有数。」
  「不会吧!翁老板只是一般的生意人……」俞平波说。
  「平波老弟,在闽地的生意人,没几个是『一般』的。」戚继光笑两声说:「若我猜测正确,东海上又会有一番血战了。」
  谈话声暂停,似有人来报告什麽,皮靴走远,又慢慢的恢复安静。
  燕姝全身发热,时间一久,又让她感觉昏昏沉沉。
  迟风则陷入深思,手仍在她腰间和唇上,下巴轻擦她头顶细发,两人也快成塑像了。
  终於,雨停了,戚继光又命令人马开拔,勉强听见他说:「我们往南方搜下去!」
  因此,他们认为燕姝会去澎湖屿?迟风冷笑一声,偏偏他们是往北走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迟风才允许她出来。
  燕姝全身僵硬,几乎站不直,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回头看,见他正愣愣地望著自己的手出神。
  「怎麽啦?」她问。
  「你咬的。」他面无表情说。
  原来是她因为太紧张,不自觉地含咬他蒙堵她的手,他没吭声,她的牙齿陷入他的手指,留下点点血痕。
  「呀!是我不好。」她红著脸说,内心百味杂陈。
  「你一直很想跟他们走,尤其是那个俞平波,对不对?」他不置可否,只问。
  俞平波如此奔忙的寻她,令燕姝的内心充满愧疚,但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呀!她摇摇头说:「我一心想见伯岩大哥,只有你能带领,我不会跟他们去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入他的心窝。瞧她坚信他的模样,若她发现他是王伯岩的敌人,只是诱拐她当人质呢?会不会痛恨他?诅咒他?
  「……只是,我能不能给俞二哥捎一封平安信呢?」燕姝仍继续说。
  「休想!」他丢下两个字,走出天妃宫,哼!去他的俞二哥!
  海风吹来,远远的天边已呈暗紫,落在西方山凹的残阳,突破雨後层云,在天妃宫四周染上几片绚灿绯红。
  「走吧!」迟风催促著。
  燕姝仍留恋不舍,站在腐朽的门槛上,想著母亲、玉嫂和那细啼的小婴儿,她的出生地,妈祖的最初庇佑。
  迟风再回头,恰见天妃宫殿门像大框,框住了她。她在其中,亭亭玉立,尽管狼狈,但脸上有著他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夕阳馀晖,乳燕又归,加上燕姝,彷佛他梦里寻觅许久的一幅画。真实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只是紊乱。自从掳了她後,他的脑袋似乎就长出一堆歧路岔线,不像以前那样明白清楚的一条主干,他还想由这棘手的观音身上得到什麽呢?
  猝不及防的,他心里又冒出一句话,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不!你走不掉的!你若想跟他们去,我也不会放手!
  * * * * * * *
  久违了,这广袤入海的盐滨之地!过去十九年来,迟风曾几次经过,但都不曾在月圆之时,就如他失去童年的那一夜。
  轮满的光华,遍洒银辉,盐沙燿燿,如他记忆中似雪般地柔。他忍不住朝天嗥叫,像狼一样。
  没有人,狼早散掉,他在初次归来时,就忙著找寻父亲的遗骸,但茫茫白沙,除了坑坑的地洞,什麽都没留下。
  骨无人收,就随风随水化掉,成了细沙的一部分。
  走过日本、东夷、吕宋、浡泥、真腊、苏门答剌……他早以天涯为家,早学会不思念故土,但今天很奇怪,特别容易慨叹,是因燕姝,和他们十九年前的那场相关吗?
  「嗷——」他又长啸。
  燕姝坐在火堆旁,夏夜的海天极晶蓝,月极莹亮,星多如河,但她的目光只胶著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某种苍凉。
  从天妃宫香案桌底经历了那一段後,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肌肤相触的滋味印入脑海,再也除不掉,甚至变成一种敏锐的感官,连眼眸相对,都有痛感,她不懂,只能将其归之於尴尬。
  到了长坑,痛感更深,沉默也更多。
  她看到的景象比赤霞更糟,一片焦土,连残存的城垣瓦片都很少。他完全不评论,只烤虾蟹来吃,还不忘摘些野桃、野橘给她,表情闷得像封闭了千年的古井。
  然後就是嚎啸,像她梦中的狼。
  燕姝胃口并不好,吃完桃橘,更觉头昏耳热,她记得要埋残屑,免得白日的追兵重现。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手臂被拉住,迟风说:「小心,那儿有地洞!」
  「哦!看不出来。」她挣脱他的触碰。
  迟风忽地如接上水源的竹管,话汨汨流出,多言地解释周围大小地洞的作用,「……今日的长坑,没人也没狼,这些地洞自然也废弃了。」
  「你对这一带可真清楚。」她坐回火堆,很高兴他不再阴阳怪气。
  迟风也坐下来,凝视著她,墨黑的夜漫流,她柔美的侧影如磁石般引导著他开口,「十九年前,就在你出生的那个晚上,一批倭人由赤霞到长坑,烧掉了整个镇,镇民逃於此,又遇狼群攻击,大人皆亡,包括我那相依为命的父亲。那年我七岁,被大舶主汪直带走。很巧,是不是?你我的命运竟曾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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