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萝  第33章

作者:言妍      更新:2021-03-18 14:27:03      字数:1075
  这就是四十八年着名的八七水灾,中南部十三县市受害,农田道路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创,台湾成了一片水乡泽国,处处都是汪洋弥漫。
  树王和藤萝都被冲到遥不可知的远处,西院山形崩塌,古道阻隔,再没有女子的哭嚎声,美丽的白蝶花也只留在不堪的记忆中。
  水灾后,绍远去香港接洽建成衣厂的事,代表黄家、邱家和朱家。没多久,纪伦也带着宜芬去会合。
  九月中绍远回台湾,发现敏贞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向家专办理休学,不知去向了。
  她再一次离家出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第八章
  民国五十四年,中秋方过,月渐渐缺,夜深而凉。
  在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原边缘,立着几排粗陋的木屋,在星月灯火皆暗淡之下,活像瑟缩在沙地上的几只小虫。
  远处有隐隐的川流声,弹奏着千古的月光,单调冷漠。近处有歌声,不知来自电视或收音机,是“群星会”的片头歌:“生命如花篮,需要花装扮。年华如彩霞,容易褪色样……”
  敏贞把亲手裁制的白洋装穿在身上,再系上浅黄的软缎腰带,垂下长长的蝴蝶结,像一朵白蝶花,或许该说,是即将凋萎的白蝶花。青春已如夕颜,即将被黑夜吞噬,母亲死于年华尚在的三十三岁,如果自己一生与母亲命源相通,就只剩四年好活了。
  她用力咳两声,肺穿骨地疼。她仍不顾医生的劝告,斜靠枕上缝着一件小女孩的衣裳,细纱织的粉红质料,一朵实、一朵虚的花,是她为工厂设计的,穿在身上,像浮在清水面的芙蓉。
  她喘一口气,看看这屋子,小但干净;窗帘枕被上有花,瓶里有花,还有彩色石子绑成的垂吊饰品,有洞的还插着干的芦苇花。
  比较醒目的是一架毛衣机器,一个绣花台,一张设计兼吃饭用的大桌面。这几年她就靠这些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但也因为日夜辛劳,招来了差点致命的疾病。
  肺炎引发气喘的发作,在特效药及呼吸器的帮助下,她总算捡回一条命。
  但医生警告她说:“你必须静静疗养,至少一年以上,而且不能再碰布疋,不管是麻、棉或人造纤维都不可以,那里面的纤维会毁了你的气管和肺部。”
  那怎么行呢?布疋是她的兴趣和维生的工具呀!而且她不能死,她要跃过母亲三十三岁的关卡,这不仅是对命运的抗争,只因她还有一个女儿要抚养呀!
  旭萱,是她和绍远那一夜的结果。
  当她知道自己怀孕时,震惊慌乱极了!她和绍远既无未来可言,这孩子岂不是要害死她吗?他为了前程、报恩或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都可以牺牲她,还会承认孩子吗?承认又如何?不过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而已。
  所以,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就选择离开,反正不告而别和失踪,也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坐在火车上,她想到堕胎,但母亲丧子、求子的痛苦深深烙印在她童年的心版上,她绝对没有办法去扼杀一条脆弱珍贵的小生命。
  她到台中投奔彩霞和增义夫妇,在他们租来的小阁楼里,三个人讨论了一晚上,彩霞挺着七个月的身孕,对堕胎的想法很矛盾,最后不改豪爽的脾气,很阿莎力的说:“生下来吧!一枝草、一点霹,若养不下去,还有我呢!”
  第二年中部横贯公路通车,增义和一些退伍同胞到梨山种水果,敏贞就和彩霞留在平地互相扶持。
  三年前因为外销市场蓬勃,他们又到台南的纺织厂工作,没多久,增义也来当司机,生活才逐渐安定。
  哪晓得她会得这种折磨人的病呢?差点拖累了已有三个孩子的彩霞;才五岁半的旭萱更是一副惊惶的模样,使她想起幼年失母的自己。几夜思索,她终于决定联络惜梅姨。
  把旭萱交到惜梅姨手上,她即便是死,也安心了。
  她放下针线,吃了桌上的药。
  旭萱跑进门问:“我和彩霞姨他们去夜市玩,好吗?”
  “今晚不行,我们要等姨婆来。”敏贞回答女儿。
  “你确定惜梅姨会来吗?”彩霞跨过门槛问,她现在是完全的素妆,看不出一点曾有的风尘味。
  “电报上写的,她不是轻易失约的人。”敏贞说。
  “萱萱,真失礼啦!”彩霞弯下腰对小女孩说:“明天晚上我们还会去,我们等你一起捞金鱼罗!”
  母女两个站在门口,看着增义和彩霞各骑着脚踏车,后面绑了藤椅,挤塞三个孩子,向黑暗中的沙石路行去。
  “来,萱萱,你的新衣服修好了!”敏贞为让女儿高兴,讨好地说:“可以穿了。”
  萱萱马上苦脸变笑脸,让妈妈在身上西套东扣。
  敏贞替女儿拉直衬衣,系好肩上的两只蝴蝶结,眼前就是一个粉红色的小公主,带着甜美的笑容。
  那双眼睛多像绍远呀!圆圆大大的,睫毛密而长、双眼皮深而明,彷佛两块无暇的黑玉,在月弯眉下闪灿着。
  分明是属于冯家人的目光,敏贞不但不厌恶,反而有说不出的喜爱。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的亲骨肉,即使由眼神和轮廊看出了秀子或绍远的摸样,也能够不介意。
  取名旭萱,是九个太阳照亮着母亲的意思。
  当年敏贞真的绝望透顶,整个人如在冻原底层,行走、吃饭都像一块冰,一双空洞害怕的眸子都凝结了。是旭萱给她温暖,婴儿哭,她也哭,哭到第三年,冰霜融化,人才慢慢有了热力,周围的冷意也消失了。
  往事能够推到远处了,但仍是不愿去碰触,对绍远的怨恨,还是可以在心中划下流血的伤口。
  出走后,她只写给惜梅姨一封信,内容没头没尾:我很抱歉,我太自私自利,注定要一辈子有家归不得,注定要永远孤独飘泊。我走了,在天涯、在海角,我会好好活着。这对每一个人都好。
  这些看似混乱无章的话,只有绍远看得懂,她的一字一句都是在鞭苔他的虚伪无情,害她要背更重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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