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之舞  第24章

作者:叶倾城      更新:2021-05-19 02:37:48      字数:1295
  忽然日记中掉出一张信纸来,碳素墨水,永志不忘地深浓着。我却只是镇静地,放因原处。
  我却想念,早已离开我的爱人。
  在文件、案件、众人的酬酢之间,他还记得那个被他抱了千里万里的黑猩猩吗?咧着大嘴的狂喜表情,与他一般的黝黑肤色。
  人生路上,他再不会遇到另一个女子,曾如我爱他那么多,那么好。
  门铃响了好几声,我才听见,跳起来。
  是个帅气的男孩子,狐疑打量我,「 请问,是姓姚吗?我姓周。 」
  我灵光一现,「 你是周先生的……? 」他答:「 孙子。 」
  我连忙开门,「 快请进。我妈妈不在家,进来坐。我姓庄,叫我小庄吧。 」
  他只不理会,一开口即咄咄逼人:「 我爷爷要结婚,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
  我笑,「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老年人做事比较慎重,不有八九分,不会轻易宣布。 」
  周小生连珠炮发,「 只是宣布,完全不跟我们商量一下?这么大的事,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接受? 」
  浓眉大眼,非常稚气地紧皱着。连连质问,像天塌地陷,来不及地过度反应。
  居然上门兴师问罪,我大乐,「 你是令祖父什么人? 」他一呆。
  「 法定监护人?他做事必须要向你请示汇报,等你恩准?你多大?18?20? 」
  他抗议:「 25。 」
  我悠然道,「 他68了。盐和米,桥和路,你也知道这个等于关系。他要做的事,何用跟你商量?听周先生说,你也读过大学的。 」
  他警惕地看我,不响。
  教训他如教训幼弟,「 我就不懂了。旧道德讲一个孝,孝即无违。新思想说要宽容,容许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奇了 」问他,「 你这般怒火万丈,是从何说起? 」
  像熊熊火焰瞬间黯了,却不肯轻易服输,半晌他挣出一句,「 也要给我时间接受啊。 」
  我只道,「 各人的命运各人自己接受。 」说得极慢,像一个字一个字加了着重号,「 与你不相干。 」
  该小生嗒然若失,忽然转身就走。我好气兼好笑,喝道:「 回来。 」
  问:「 你要去哪里?你就这样走?不说一句祝福的话? 」他低头不语,我放柔口气,「 坐吧,茶还是饮料?屋里乱。起码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
  周靖,靖为升平盛世之意,爷爷起的名字。小时候,是爷爷带大的。
  我温声:「 就是因为生活无忧,儿孙成才,你爷爷才有闲心觅一下清福。我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跟你爷爷又是老朋友,他们会过得好。 」但他有更好的命运。
  他头一仰,又一仰,问得率直:「 他们是否相爱? 」甚至胜过母子、爷孙之情?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 你知道结婚申请怎么写吗?『男,某某某,年龄;女,某某某,年龄,符合婚姻法所规定的各项条件,到达晚婚年龄……』 」
  爱情与否,不必提起。
  无可庆祝,只举家大吃一顿。
  每道菜周先生都先尝一口,轻轻提醒母亲:「 有点辣。 」或者,「 这个清淡。 」母亲便拈个一筷半筷,细细咀嚼。
  合家皆欢。
  母亲嫁了,我走了,锦世仍是无所挂牵的新新人类。再回将是多久,半年,一年?
  母亲会否憔悴,锦世再闯祸谁替他收场……
  酒阑人散,天已将晚,雨早已止歇,澄蓝,三两点星天外,四五个人,哗一下便散尽了。送二老回家,对他们:「 我今天到她那边住。 」———总得留他们一个二人世界。
  指挥若定,送锦世回学校,送周靖回周先生住处。
  周靖有些不舍:「 你去哪里? 」
  我与他握一下,「 改天见。 」
  酒蒸在脸上,如夏日向日葵,金胀的红。渐渐华灯初上,人流稀少,人行道上一带寂寞的彩砖,全是水迹,映着灯的流丽。
  身后,「 哞哞 」的汽车喇叭声。
  墨绿色小牛犊静静停着。
  我看见方萱笑吟吟站在车旁,着蓝长衫,孔雀一样明艳的蓝,脉脉垂到脚面,没什么样子,胸口却睡一朵白莲。衣裳有三分皱,花瓣便像无风自动。
  她花精树魅般的容颜。
  龙文只背着手,站在她身后三步之遥。
  与她,隔着光阴,不能相近。
  我说:「 你既然来了,刚才怎么不进去?结婚是喜事。就家里几个人聚一聚。 」
  她有点赌气,「 我没有结过婚,我不知道。 」
  我笑,「 你随时想结婚,只怕都有两三个候选人。 」
  「 我答应过你父亲,永远不结婚。 」
  酒意冲脸,我大笑起来,「 你有什么必要结婚呢?我们结婚,要么为房子,要么为性生活,要么怕失去对方。你哪有这些问题?结婚是两个人,不结婚好几个人,何去何从? 」
  她嗫嚅,「 都是龙文乱说。 」声音细如蚁鸣,「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
  脸涨得通红。如此愧怍。
  我安慰她:「 谁会看不起自己的母亲? 」
  她一震,良久道:「 锦颜,我以为你不会认我的。 」
  我诧异:「 不认自己的母亲?你的私生活,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欢都不重要。但你,永远是我母亲。 」我温言唤,「 妈妈,不要想那么多。 」
  渐渐有泪盈于她睫,「 但你还是要去广州? 」
  「 是,我也想尝尝创业的滋味,头破血流蒙个创可贴就是了。龙文,『锦颜之梦』找人帮我看一下吧?春节我还要回来,在里面喝茶吃巧克力呢。 」
  龙文不作声,只点个头。
  我说:「 我要回家了。妈妈……再见。 」
  这边以为我在那边,那边以为我在这边,但我只寻了个清净宾馆,杀杀价便住下来。
  手机响了:「 喂,我是周靖。 」
  我有点诧异,「 忘了什么吗? 」太疲倦的一天,我用力梳着雕塑般僵住的头发。
  「 是, 」他答,「 我忘了问你,你指的改天是哪一天。 」
  刹时间,我以为自己沦为滥俗港产喜剧爱情片的女主角,愕住半晌,然后纵声大笑。
  雨过天晴,窗外星子闪烁,夜空蓝不可测。
  生命中到底埋藏着多少意外呢?
  半晌我才止住笑:「 你希望是哪一天? 」
  他毫不犹豫答:「 明天。 」
  我有三分正色:「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将来结婚,我们的孩子,将怎么称呼你的祖父,我的母亲? 」
  他答:「 地球人口已经突破五十亿,生态压力越来越大,我不欲给它再加。 」
  我几乎想要喝彩,多么精彩的对话。
  我只道:「 明天我很忙。 」
  他不屈不挠。「 后天呢? 」
  「 后天我要去广州。 」
  「 咦,真巧,我刚刚跳槽到宝洁公司,可以一起去? 」
  我呵呵笑:「 再说吧。 」
  「 好,那我明天打电话来。再见。 」
  周靖。
  他明天也许还会打电话来,也许不。
  我也许会答应,也许不。
  也许是一段美好感情,也许不。
  也许有所未来,也许不。
  但无论如何,离开红玫瑰,还有白玫瑰是床前的明月光;离开白玫瑰,红玫瑰仍然是心头上的那颗朱砂痣。生命原是一轮可选择、可重要、可以一次次重演的游戏。
  红白玫瑰都失去了,不要紧,还有黄玫瑰、蓝牡丹、白莲花……在人生行路的两侧缓缓盛放。
  不是每一场舞都会心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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