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诗无名  第29章

作者:羽凡      更新:2021-05-20 04:13:43      字数:1079
  这名婴儿因不舒适的治疗性姿势而嚎哭的声嘶力竭,肌肉张力也霎时高到使全身僵硬有如棍棒,小小的脸紫胀通红的扭曲着。婴孩两个紧握的小小拳头都包裹着避免他弄伤自己的纱布,而张力异常的脚上也绑满了护架。
  这当然不是褚友梅看过最严重的脑性麻痹儿,她利落的做着舒缓肌肉张力与放松的治疗动作。相对于认真地听着褚友梅指示,还有教导如何自行做些照护与复健动作的年轻父母,那对缩在治疗室角落的郎家父子简直是惊吓呆了。
  一直到治疗结束,褚友梅才发现两个不速之客,又是想尽办法地偷偷赖在她的身边。正要开口赶人之际,她愕然发现郎世云与小薇的表情都仿佛活见鬼了一般。
  “好像妹妹……”小薇只说了一句简单的话之后,就畏缩在郎世云怀里不肯再抬头。而褚友梅闻言也是一怔。
  原来郎薇妮竟然是脑性麻痹儿吗?
  这就是叶晓吟选择带着小女儿一同离开世间的原因吗?
  深夜的郎家客厅里,睡眠严重不足的小薇早已入睡。面对褚友梅的质询,两年来,郎世云首度向人提及自己早夭的女儿。
  “是的,”郎世云的话音里回荡着无限的苦涩。“薇妮是重度的脑性麻痹儿,肌张力高得吓人……天哪!我几乎从没有抱过自己的女儿……因为那时,晓吟坚持不肯让我接近薇妮。”褚友梅静静地望着困在痛楚回忆中的郎世云。他嘶哑的说:“好不容易有一次我趁着晓吟不注意的时候,想去抱抱薇妮……但是,我却怎么都抱不起她,她拼命的挣扎、哭嚎,整个身体僵硬成弓型,连脸也是哭得紫胀又扭曲变形……我不应该吓得落荒而逃……只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再也没有抱她的机会了……
  “我真的不想恨晓吟,可是,她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努力?为什么她要这样惩罚一个来不及尽责的父亲?”
  这就是郎世云对那件惨剧最最无法释怀的一点吗?看着他痛苦的抱着头坐倒在沙发椅上,褚友梅只能静静地在他身旁落坐。她也知道这种灵魂深处的痛楚不是如此轻易得以抚慰,但她仍是轻声地,尝试着说:
  “你知道吗?”褚友梅的声调里没有夸张的同情,只是陈述着事实。“我们学复健的常常自问,如果是我们自己生出了这样严重的孩子,那么比谁都还要清楚后果,知道想养大一个这样的孩子,将要与孩子一同历经永无休止的艰辛磨难的我们,真的会有像那些家长一般的勇气,把如此生存不易的孩子好好地带大吗?”
  这番话太过出乎郎世云的意料,他困惑地看着认真凝望他的褚友梅。
  “结论是,我们都不敢肯定。”
  褚友梅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不要以为我很顽强,大学时代的我就曾经暗暗发誓,将来如果是我自己生了重度以上的残障儿,我一定会带着孩子去跳河。”
  郎世云惊异不信的看着平静的褚友梅。她摇摇头说:
  “每个人都有他的极限,我也不敢说现在的我究竟会如何,只是我要告诉你,就像我常说的,你在复健部里经年累月中所看到的,几乎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父母亲,他们都有着最强韧,像是唐吉轲德打风车,又是像薛西弗司推巨石般毅力的伟大勇者。”
  褚友梅轻握住郎世云冰冷的手。“可是世云,我们周遭的人也许都只是脆弱的凡人。我们真的不能确定自己在面临重大打击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抉择?两人不禁都想起那在月夜中飘摇的十五楼楼顶。
  就像叶晓吟作了选择,现在的郎世云也必须作出某种选择。她真的希望自己能给他力量,但是,褚友梅能做的事,却只是紧握住他的手。
  “带小薇一起接受心理治疗吧。你我都只是脆弱的凡人,你是、小薇是、我是,甚至……晓吟也是。我们都需要原谅一些事、忘记一些事、承认一些事,我们才能继续走下去,对不对?”
  ???
  郎世云做梦了。
  微凉的夜里,睡在沙发上的他在迷迷糊糊中曾听见小薇被恶梦惊醒的声音,他想起身去帮忙褚友梅,但全身却重得像铅一样,使他完全无法起身。
  好半晌,小薇的哭声终于停了。静夜里,他依稀听见褚友梅低沉地唱着古老的台湾民谣,哄小薇入睡。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呢?黑沉沉的室内,模糊的意识中,除了歌声以外,郎世云好像还听到了些什么……
  那是笑声。是婴儿嘻嘻哈哈、咿咿唔唔的笑声……
  是薇妮吗?郎世云勉强地想要睁开眼,却只能看见模糊的白色身影。
  薇妮?郎世云想大声叫唤自己女儿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只能贪恋地、拼命地想看清楚白色光芒中的小小身影。
  那是薇妮吗?上天可怜他!他一点都不感到恐惧,他真希望那就是薇妮……
  “你快乐吗?”他想?喊,却只能转换成内心悄悄的低语。“跟妈妈在那一边好吗?”郎世云讶异的看见,在那似真似幻的光影中,他那个从出生起便面部肌肉痉挛,总是哭嚎、痛苦不已,让他连想抱一抱都不能的小女儿,竟然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最平凡,但却是最美丽的笑脸。
  “你怪不怪爸爸没有帮忙你?”
  “你怪不怪爸爸几乎没有抱过你?”
  郎世云在梦中拼命的嘶吼、流泪。
  “爸爸爱你……爸爸只是……只是太笨,一下子不懂得怎样去爱你……薇妮,再来作爸爸的女儿好吗?”
  当光影逝去,郎世云蓦然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是恸哭不已。闻声而至的褚友梅见状不由得惊问:“你在哭什么呢?”
  “我梦见薇妮了。”
  “薇妮?”他做梦了吗?
  褚友梅凝视着对她走近的郎世云。安静的夜里,只听见他在耳边痛苦的低喃:
  “我在哭我居然从来没有帮薇妮买过一双鞋……一直到她下葬的那一天,对着小小的神主,我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为什么我来不及爱她?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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