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满列传  第2章

作者:林如是      更新:2020-09-27 12:42:00      字数:1134
  我站起来,背着铁皮屋一步一步走下楼,走出了公寓。
  外头在下雨,那种毛毛细细的雨,随着风歪斜地飘打在人身上。先前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下雨了,到现在还在下,似乎没有停的意思。
  我最讨厌这种雨,一丝丝地下,下得慢吞吞的,下得那么黏人、那么藕断丝连——不止是讨厌这种雨,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雨。东北季风每年刮来的那寒冽刺骨的冬雨,至今还像记号般的烙刺在我骨髓里头;每年季风一吹,冬雨一下,那阴湿寒刺的水气就如刺般钻进我每个颤开的细胞,侵袭到我身体深处里头,时间哗哗地一下子就在颤抖中倒流。
  我的记忆从来没有干燥过。阴暗潮湿发霉的灰黑色角落,染塑着我的第二性格。
  巷子口有个公共电话亭,经过时,我停了一下,慢慢走了进去。隔去了外头的寒气,小小的空间里凝滞着一股温暖潮湿的气味。我靠着玻璃墙,陷溺在那带着霉味的温暖里。
  我想,我需要一颗太阳。
  这世间,每个人都需要怀有一个如梦的信仰,相信某种奇迹,存活在人世,才会觉得生命充满希望。比如观世音、妈祖、耶稣基督;比如耶诞老公公,比如人背后的守护天使,或者,财神。
  我想我那落地时选错了时辰的父亲,就是少了这点如梦的信仰,才会做了一辈子的工,却始终搞不出什么名堂。他不拜神、不礼佛,也从来不跟什么进香团,惟一起劲的是每晚看完歌仔戏后,点根烟穿着汗衫布袋短裤和本履,蹲在门口外和三两个和他同样姿态打扮的邻伴国事天下事地清谈。但一群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人聚在一起又能谈些什么?他们懂什么环保、什么核战,这个理论、那个学说吗?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对他们有否论议的资格产生评价。事实上,我倒不排斥那种时而慷慨激昂甚至带点火爆的气氛,我对这世界最初的认识,我脑袋储存的最早的知识,就是从他们那无数争得面红耳赤而着实毫无意义的清谈而来的。
  就连流言阐语也是,或者说,文学性一点,街谈巷议、辈短流长。这似乎是女人的擅长,属于小道消息流,茶余饭后嗑牙的资料。它们教我对人性的认识。
  从我认识人开始,两性之间最初就存在这样的差异,也养成我对人先入为主的偏见。我从不将别人的客套话当真,我也知道那些表面的称赞背后会是怎样的闲言阐语。小道消息是刺激的。但如果不巧是被谈论的对象,闲言闲语就不那么有趣。
  我们这个家,在机率上往往就有那么多的不巧。
  “嗳,看到没?下面那个阿旺今天下午带了个女人回来。”连续剧才刚演完,门口外就传来隔壁大肥枝那永远不疾不徐,显得很从容的声音。大肥枝十四岁就结婚生了小孩,四十岁不到就长得一副白胖膨胀的面包样,讲话时嘴角会习惯性的往上撇,形成一抹嘲讽,或者说优越。他们是住在上坡的人里惟一在外头买了房子的,而且没有贷款,一次付清。
  我皱下眉头,捂住耳朵,出声背诵狄克生短语,夹带默记崔颢的黄鹤楼。明天早自习要考默写,然后第一堂英语课要考短语。AtFirst……起先。a、t、f、i、r、s、t,起先。好难背。还有黄鹤楼了——日墓乡关何处是,烟被江上使人愁……“听说是隔壁渔村的。”浩荡的长江江面上的烟波尚未使我起忧愁,妈粗嘎的声波先就闯进我耳朵。“先生落海淹死了。真可怜,才三十多。”
  “台风天还出海,不淹死才怪。”爬起了另一个粗嘎的嗓音。是住在前头第一家的黑美贵。黑美贵和大肥枝一样的尺寸,不过一个白皮一个黑皮。两个人有亲戚关系,黑美贵的丈夫是大肥枝的妈妈的弟弟。
  我都是这样算的。永远也搞不清民法亲属篇里人与人之间被一级一级编列好的亲疏与远近成分关系。那些个称谓是应付考试才背的。而且,不光只是这个,礼义廉耻四维八德洒扫应对进退等那些个听起来很堂皇的名词,也是考试时才搞得清笔划顺序,才撩得起一点印象。不是我记性不好,实在生活经验以外的东西,从不曾落实在日常生活里的,要它成为一种性格、一种态度,着实强人所难。那些个名词其实就跟村头电线杆上绑的那块木牌上“在这里倒垃圾是狗”的标语差不多,天天看天天听,但从来不曾贴住心头。
  “总归是运气不好啦!”妈粗嘎的声音又响起。她对风言阐语是有兴致的,这原就是生活里理所当然的刺激与乐趣,但她不擅长在别人的不顺遂里得到一种置身事外的消遣,强要附会,寻求认同,总显得猥琐。
  “这下阿旺赚到了。要不然都快五十了,又瘦又于,看他去哪里找个女人愿意跟他住。”黑美贵边说边发出“吱啧”的清口腔的噪音,大概嘴里还留着晚餐时鸡尾巴的肉屑。黑美贵喜欢啃鸡尾巴,大肥枝的嗜好高级一点,她喜欢买猪肉勇载来的鸡胸和猪肝,吃了补胸又补肝。
  大肥枝打鼻子哼一声,声音由鼻腔冲出来,说:“当然是赚到了。捡一个,连带三个免费奉送,连生都不必生,全部是现成的,还没赚到!”说到最后,浓厚的鼻音变了调。我从屋里看出去,看她习惯性地撇起嘴角,变成讪笑,有意无意的将目光转向妈。
  妈一下子抿紧嘴唇,沉默下来。我只觉脑袋一阵热,抓住课本冲了出去。
  “要死了!?”这个突然吓了她们一跳。妈抬起头,白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的忿怒,该怎么让那团热冷却下来,只能恨恨地瞪了大肥枝一眼,转身背着对她们大步往山脚边走去。
  “看到没?”大肥枝冲着我的背,夹着远处的狗吠声,提高声调说,“你们这个阿满,这么小就没大没小,将来我看是不得了!”她故意加重“不得了”三个字。
  聚落里那些嗑药的,不回家在外头和男生斯混的,在酒吧舞厅里赚的,从她嘴巴里吐出来都是“不得了”。
  “就是啊!”妈大概觉得她应该说些什么,表示她是有在“教”的,当众骂我作示范,骂得很起劲。“她在家里也是这么没大没小,讲一句回一句。也不是没打没骂,但打骂她也不听。人家我们阿雄和宝婷小时候才不会这样,他们姓于的啊,就是种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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