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  第2章

作者:华严      更新:2020-11-16 00:06:01      字数:1156
  老人家的话由她说,我却是由我落眼泪。我并不是已经遇着过什么样的“马蜂”,自我有了记忆的时候开始,便不曾同一般小孩子样的活泼和快乐。父亲不慕名利,连带也不慕朋友。我们虽然驻足在远东第一大商埠的不夜城市中,却寂寞冷静,像处身孤立海中的小岛屿。记得那些夜晚,父亲在灯下阅读古书,母亲在一旁缝纫或是编织毛线,祖母坐在摇椅上,手里多离不了那驼子样的水烟筒。我坐在地板上看故事,看到高兴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但马上便会接到父亲或母亲投来的谴责和阻止的目光。看我涨红了脸双手掩口,祖母的摇椅便嘎呀嘎呀地摇起来,老人家还咈呀咈地吹纸捻子,那失去门牙的嘴巴不带劲,到末了呀只剩下吧呀吧的。我并不了解这是她为我打抱不平的意思,即使父亲和母亲脸上因此露出和阳光一样的笑容,我还是衔着两包满满的眼泪,躲回自己的小卧房去。年龄的增长,使我明白我的父母不是不爱我,相反的,他们把全心的爱和希望,统统放在我身上。“真爱往往是接近苛虐的。”费了多少日子,我才把祖母这一句话,了解得一小半。
  芦沟桥事发,抗战开始,“八 一三”淞沪战事揭幕,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日人偷袭珍珠港。那夜,十三岁的我在甜梦中,懵懂里听见远处又飞机和炮弹声,多宝姊说别怕,是打雷。第二日晨起,日本人占领了租界。从此,父亲更少出门了;上学去的我想尽方法绕道,避免和站立桥头、街口的日军鞠九十度的躬。有一回,看见一个把手放在口袋中的年轻同胞,被日军迎头一棒击倒在地上,我蜷伏在祖母的身旁,做了三夜的恶梦。日本的关东军到了上海,满街的孝子帽、魔鬼的披风和敲丧钟样的钉靴,中午十二点种一响过,女孩子们便得尽快地往家里躲藏。胜利的前夕,盟机来炸上海,多少次遇着我在学校里;我们并不躲避,兴奋地点数着飞机,听隆隆的爆炸声,拍手欢呼。我们不虑自己会给炸中,只愁轰炸声不够响,震不破日本鬼子的肝胆。一九四五年全面胜利,我摇酸了执着国旗的手。日本鬼子去了。但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也离开家了。
  父亲和母亲离家以后,我的眼睛望着祖母,祖母的眼望着我;望着望着,我的泪又满满的衔在眼眶里。夏天的晚上,我们的小庭院沉浸在月光和夜来香的气息中。那棵祖父手植的榕树又高又大,枝叶浓密得像一把大雨伞。那树根扭结成一大块,小时候的我可以躺在上面乘风凉;这时候的我坐在上面,穿着单衣的背靠在向左的一根粗干上,赤裸的脚踏在向右的一根粗干上。
  “仔细给蚂蚁咬着拉!”祖母总爱这么说,十多年来也不曾改变过。
  多宝姊给老人家搬了一张大藤椅,放在那反映着月亮的小池旁。池畔有一块和树根一样已被我磨得光光的大石,她那一双尖尖的小脚,毫不畏缩地陈列在上面。小池里的金鱼游到水面来,把月亮的影子咬乱了,然后迅速地一扭身,又躲到水底去。
  祖母执着一把圆形的大蒲扇,在腿上拍呀拍的。端起身旁茶几上的细瓷盖杯,呷了一口酽得和血一般红的茶。干瘪的嘴巴“吧”的一声,轻轻嘘出一口无限满足的气;向后靠着椅背,圆形的大蒲扇又晃荡晃荡起来了。
  “奶奶,再说一遍嫦娥的故事给我听吧。”
  祖母的扇子按在腿上不动了,她的头微微倾斜着,却是已经睡着了。
  那边,自我的父母离去后,我们把它隔开出租给一位老教授的屋里,正发着欢笑的声音。我蹑手蹑足走过祖母的身旁,向那围着竹篱的地方走去。疏稀隙中望见老教授的四个儿女,正和朋友们嬉玩着;唱歌、拍手,还抢糖果和花生米。我们的从前是一间永远没有宴会的客厅,现在是长年锁着堆放家具杂物的、黑漆漆挂满蜘蛛网的地方,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响,这使已经出了神的我吓出一身冷汗。接着见淘气的大白(我们的猫)从半闭的气窗中钻出来,身手俐洛地跳到地上;它呢声叫唤着,暖烘烘的头颅往返地在我脚上擦,我俯身把它抱起贴在怀中,我的脸靠着它的头,那竖着的耳朵触着我的下巴怪痒痒的。热闹厅中的人们推着脚踏车全都出去了,隐约还听到那面街上传来的笑声。竹篱门旁掠过一道小黑影,大白从我怀中跃出追踪了去。我回到祖母身旁,拾起已落在草地上的大蒲扇,沿着面孔滚落下的泪珠,一颗一颗的停留在上面。
  这年的春天好像跑得特别快,桃花刚刚盛开,夏天又已经踏到我们身旁来了。这一日简直热,午后的太阳在天上眼也不眨的,望得我们身上生刺。到我上完第七节的哲学课程,黄豆般大的雨点倾倒下来了。有一个同学说,倾倒下来的是老天爷的洗脚水,满地的白沫和泥土气味。我不管这究竟是什么水,如果不是和王眉贞约好,四点三刻在一家电影院门口碰面的话,老天爷就算把洗澡水都泼下来也无所谓。现在,眼看时间已经不多了,从这钟楼下面的教室前面走廊上,直到学校大门口足足两三分钟的路程,我能从这密密麻麻的雨阵中直淋了去吗?我不止叹过一声气,着急没有用,脚跺烂了走廊的地板也没有用;耳听第八节课的上课钟声在头顶上响起,我期待或能遇到救星的心也开始死去了。
  雨点一点儿也没有饶人的意思,虽然它吸收了热气,肃清了我身上的汗,却不知道适可而止,竟让我换个口味领受冻寒的罪。我不禁交抱着双臂心里想着祖母,今天早上看我本下楼梯时,尾随到楼梯头来;手里扬着我的长袖子毛衣和蓝色雨衣,口里小华小华的一迳嚷。我只怕跑不快,心想: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太噜嗦。既然知道今天天气热,还要人再带毛衣活受罪。至于雨衣,这样子的大晴天带雨衣?不是十三点也是神经病呀!也许我并不是完全不赞同她的意思,我更紧的抱住自己的身子想,只因为在那完全相反的情况下,懒得去理我相信并不会发生的泄气的事罢了。
  “告诉你呀,‘春天孩儿面’,说下雨就下雨呀!”
  悔不该把我的“全能预言家”的“金科玉律”一概抹杀。当时我边笑边打开竹篱门,口里还嘟囔了一句:
  “我敢担保今天的天气跟您老人家的脸孔一个样,说什么也流不下半滴眼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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