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  第27章

作者:华严      更新:2020-11-16 00:06:01      字数:1117
  我的笑发自最内心,冲散了满天的阴霾和虚假的矜持。阳光这样的美丽,风又这样的凉爽,虽然这碎石子的路踏起来有点不平稳,但周围是这般的幽静,树木又是这般的苍翠。身旁的人沉默无言,我却开始和清晨小鸟样的吱喳不休了。我说他不该不明事理,曲解是非,又加晴雨不定的心情,矛盾无常的性格。自尊和自卑并行,理论和现实齐失。我越说越起劲,越来越唠叨,甚至天理、良心,该用的,不该用的,都搬了出来。我还声色俱厉的论着人和禽兽,女人和男人。水越像一截呆木头,不但没有话,标却也没有。这样我的气恼又改变了路线,说世上最残酷的莫过于像他这样如同一截呆木头。我的口开始累了,我的脚还紧紧地跟着他的。什么时候他引我穿过一面残缺破损的圆月门,到了这一片荒凉的所在;满眼怪石,像一只只蹲伏不动的黑兽,一棵孤独的老凸树,驻足乱石里对着自己寂寞无伴的影子。他领我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块上,站在我面前,俯首望着我,幽幽地开口道:
  “演讲完毕了吗?”
  我张大眼睛,他的脸愈来愈近,直到他的唇停在我的额角、眼睛、鼻子、双颊,最后,我的嘴唇上。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他的嘴唇灼热,热气传遍了我全身。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水越告诉我:他的母亲已经再婚了,对方是一个姓马的,当年他父亲的朋友。她变卖了全部的家产,用力清偿他父亲生前的债务。
  我说他母亲的再婚是无可厚非的,他的父亲既然死去,儿子长大也势将迈上自己的路。这不复是十八世纪,人们不当以幸灾乐祸的心,来歌颂别人饮喝苦汁;而对别人有勇气爬出命运的陷阱,横加毁谤和阻挠。
  水越淡淡地一笑,眼里凝着令人费解的光。不知道是赞同我呢,还是别有意见。但我可以觉察到他内心的苦楚和不安,那不是言语笔墨所能够描摹,也远非我这涉世未深的人能够了解的。
  “我母亲问我暑假回不回去,到她那——那姓马的家里去。”
  “暑假你要回去吗,水越?”
  “如果我想舍弃我的天堂的话,你想我会吗,净华?”
  我们真的把整个的暑期生活安排得如同在天堂里。我们游遍了山林、田野、溪旁、水上……山林里迎着晨风,看太阳冉冉上升;田野中奔跑,让清风吹散头发;小溪里涉水,用手帕结成渔网,捕着永远捕捉不着的小鱼;水面上泛舟,我唱他和,他唱我和。夕阳西下,我们的影子那样的长。夜来香棚底,我为他讲故事;月色朦胧,花香扑鼻,我伸着两个手指头,说道:
  “两个姊妹,姊姊聪明,妹妹美丽,……”
  水越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湖水在荡漾:
  “有你这样聪明,这般美丽?”
  “不许打岔!”我说。
  月亮躲入云中,他拥住我,他的唇压上我的,喃喃地说:“我打岔了。”
  六
  秋风起了,我这是时候,应该领水越见我的祖母;也许我早就该那样做,在他第一次吻我的前一天。但他那样出我不意地吻了我,使我来不及准备。之后,我还不敢十分确定,我和水越便就是一对人们所说的“恋人”。但是我想:打现在起,我不能再让第二个人吻我。有一天我对他说: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水越。”
  他看看我,手里拿一根树枝,不停地划着地面。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水越。”
  “我是一个野孩子,怕她会不喜欢我。”
  “谁?怕谁会不喜欢你?”
  他不答,用树枝在泥沙上面写了两个大字:“祖母。”
  “她会喜欢你的。”我笑着说。
  “可是我不想见她。”
  “可是你一定见得她!”我刁顽地说。
  “我从来不曾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是不是?”
  “是的,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不愿意。”
  午后,祖母戴着浑圆形黑边的老花眼镜,坐在安乐椅上为我补缀夹衣。我捧住一本书,无精打采地一直翻。多宝姊在院中扫落叶,忽然拉开破铜锣样喉咙大喊道:
  “小姐,小姐!客人来啦!”
  我扔下书本跳起脚,跑到窗前向下一看,可不是,那顽固的人正踏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走过池旁来了。我慌忙跑回祖母身边,摘去她的老花镜,取走她手上的针线,在她耳边咕唧了一句。老人家眯着眼,没听清楚。
  “我说,奶奶,水越来了呀!”
  楼梯上一阵响,首先亮相的是多宝姊,一张合不拢的嘴,满脸看赛会游行时才有的表情,这时肥胖的身体往右一闪,双手扶在墙上。水越一切如常,只是手上多了一盒什么,脚上的黑皮鞋额外的擦了一些油。他那表情丰富,却永远逃不过我的眸子中露着羞涩,而又有些许疑虑;略俯着头,含笑而拘谨的左嘴角微微提着,像要望透她的内心般的望着祖母。
  祖母满脸的笑,满眼慈祥的光。我知道她不单为的水越是我的好朋友,她爱所有的人,尤其是年轻的人。她常常说:
  “年青人真是最可爱而有可怜的,纯洁、热情、涉世未深;生命的海上有无尽的波涛……”
  “他们怎样才能够得到像凌净华所有的那么一个有经验的老舵手啊!”我总淘气地接下去说。
  “是啊,我是一个老舵手,我应该把用岁月换来的经验交给你们。这是我的责任,我不但得对你负责任,我得对全世界后生的人负责任。如果我不克除自私的劣根性,会使我老丑的脸更丑啊。”
  老人家的用熨斗也熨不平的皱纹实在没什么美,我望她一眼暗笑着想。但和她生活在一起,不但不讨厌,反而最快乐。她给我无穷的安慰和引导,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
  “孩子,我什么也不缺,满足自在我的心中。如果我有所贪慕,那我便有缺乏的时候了。”
  她自然不需要水越带来的这盒糖,我笑着丢进口里两三颗。
  多宝姊端过茶,双手卷在围裙里一阵穷揉,退到盥洗室里,门缝中露着半只眼。水越端起茶,边喝边向我扫一眼,再向门缝望,那半只眼睛隐没了。于是他得意地再向我望一眼,浓睫毛有劲的向下一覆,放下茶杯。我笑着背过脸,踱到窗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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