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上)  第20章

作者:黑洁明      更新:2020-12-07 01:59:40      字数:994
  她的脉搏加快,他可以看见她颈上的脉动。
  他很想握住她的手,给予更多的安慰与保证,但他知道那只会让她退缩回那个虚无的空壳里。
  “看着我,相信我,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眨了下眼。
  他屏住了气息,重申。
  “相信我。”
  她听到一个声音。
  低沉、坚定、浑厚……
  那声音,在那恍惚的黑暗与朦胧之中,包围着她,呼唤着她,忽远忽近。
  她很害怕,不想去思考,可那声音让人莫名安心,它承诺着什么,教她不由自主的想听清。但她害怕,她屏着气息,等着它自己消失,总是会消失的,她总能等到只剩自己。
  可那声音好温柔,像惊蛰春雨之后,她在菊花田里时,赤脚踩着的大地,湿润、温暖。
  她几乎能闻到泥土的芬芳,能看见青草迎风摇曳。
  一瞬间,心神涣散,蓦地,声来,语意清楚而明白。
  看着我。
  她有些惊慌,不由自主轻喘。
  不要。
  她试图让自己变得更疏离,但眼前的朦胧已开始消去。
  相信我。
  她眨了下眼睛,他已经在眼前。
  “相信我。”
  她瞪着眼前的男人,不敢动。
  一时间,有些惊慌,然后他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与保证,蓦然蜂拥而上,涌入脑海。
  但那一切似梦似幻,像隔着纱,她分不清是真是假。
  可他黑如浓蜜的眼,在那时温暖了起来,他的嘴角轻扬,用那同样浑厚、沙哑又温柔的声音,告诉她。
  “你不需要害怕。”
  她还是不敢动,他也没有。
  桌案上,橘红色的烛火,散发着热力与光芒,将蜡融化。那热力如此渺小,比不上他的手烫,但他已不再覆握着她的手,他只是摊着那大得宛若蒲扇般的手掌。
  她不自觉盯着它瞧,她的手仍在他手上,苍白,柔弱、冰冷,因为恐惧而微微战怵。
  “别怕。”
  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宽大厚实的手掌没有收拢,不曾紧抓,就只是这样摊着,几乎像是捧着。
  那只手很大,手背黝黑,手心里也满布着深刻的纹路,每一条皱折,都像是被刀子划过,那是只勤劳工作的手,和那个只会喝酒、打女人的手,不一样。
  如果他想,他可以轻易捏断她的手骨。
  那个男人,就曾捏断过她的,可这男人,说他不会这么做。
  可她怎能相信他?
  她迟疑着、踌躇着,然后她看见那一条消失在他衣袖的刀疤。那疤很淡,可是她知道它有多长,她看过它的全貌,她知道它们在他身上,到处都是。
  不自觉的,她的视线顺着它应该存在的方向往上。
  他灰色宽大的衣袖将什么都遮住了,但她记得,她知道它们如何在他身上反复、交错,如何蔓延至他的颈项,出现在领口。
  她看见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然后,再次听见他。
  “我不会伤害你。”
  然后,看见他。
  她看见他颈上的脉动,看见他方正的下巴,他有些干涩的唇,唇边渗冒的胡碴,和那又高又挺的鼻,以及那双乌黑的眼。
  他的眼如此明亮,那么温柔。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紧缩。
  “我不会。”
  他说,而她的视线,蓦然再次模糊、朦胧。
  剎那间,知道他懂。
  他受过苦,和她一般。
  这个人和那男人不一样,这个人不是他。眼前的男人知道被欺凌羞辱的滋味,懂得她的恐惧与害怕。
  他懂。
  烛光下,她的肌肤几近透明,似清透的冰雪,又似和阗的白玉。
  他可以看见,某种情绪,在她眼里流转,那黑色的瞳眸,映着他在烛光中的脸,彷佛似在这时,她才真正看见了他。
  她松了口气,他能感觉到。
  她的眼里浮现水光,他能看见。
  那些水光,在她水漾的眸中,汇聚、滑落,一滴。
  那滴泪,烫着了他,责备着他。
  她的表情如此脆弱,那般迷惘。
  这一生,他说谎成性,为达目的几乎不择手段,他被人咒骂过、憎恨过,可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如此羞耻于自己的行为。从来没有哪一回,他这般想将一个女人拥入怀中,坦承他的无耻,告诉她他很抱歉,可他不敢,怕又惊了她,怕她再次在他手中碎裂崩解。
  今天,他做得已经太多,多得有些过了头,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她的经历是六年前的事,不太可能和那件命案有关。
  如果他敢和自己承认,这一切,不是为了查案,只是为了满足他自私、万恶、该死的好奇心。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搁到了桌上,收回了手。
  凝望着她苍白的小脸,他沙哑的开口道歉:“我很抱歉。”
  她看着他起身,几乎是有些困惑的含泪望着他。
  “晚了,你吃完早点睡。”
  他走了,带走了他的碗筷,留下了她的。
  可她已经没了胃口,她看着他关上了门,心头仍在狂跳。
  她以为他会追问,追问那些悲惨过往,追问她难以启齿的遭遇,追问她曾经做过的事。
  可他没有。
  他只是和她,道了歉。
  她的手背,彷佛仍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力。
  缓缓的,她收回了手,以另一手轻握在身前。
  泪,仍悬在眼睫,一颗心无端端的抽疼着,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惶惶的,她起身将门上锁,脱去外衣,熄了灯,上了床。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没有哭,在那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在那之后她也不曾掉过泪。
  那么多年了,她几乎以为,她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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