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恋恋女  第19章

作者:欧倩兮      更新:2020-12-24 03:49:03      字数:1076
  雪关走下迥廊,循着那光影子去,一颗心提得和脚尖一样轻。
  泥地屋子里到处亮着裸露霜白的灯泡,但也许是在深育,也许是雾气的缘故,这陶舍幽悄悄的,像是中国诗里那句「云母屏风烛影深」的味道。
  不闻人声息,她先给右壁一座斑驳的格子架吸引了过去,一个个木格子里,存放着各式各色的中国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写的标示——
  宋磁州窑画花枕破片、宋龙泉窑双鱼洗破片、明青花鱼藻盘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窑小胆瓶,彩陶、黑陶器残片……
  那些个天青、影青、月白、描红、紫金的,种种幽艳的色泽;那留在碎片上的,断损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只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只残了的云灰袖子——
  雪关深深地被迷住了。
  这些祥陶、断瓷怎会有如此这般特殊的美感?这种残缺之美,哪来的动人力量?
  她想痴了,连那一张张标示上墨浓的笔迹也看痴了。
  是了,一定是铁舟的手迹,带着拙趣,但是一笔一划极清正的文字,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个个下了注明……
  冰裂纹、柳叶纹、鱼子纹、蟹爪纹……雪关默念着,仿佛想把这些美丽的名词留在心里。这时,忽然听见屋子的另一边有动静,她从格子架前走到后头的一座方门一探。
  一股炽热感迎面而来——她看见两座窑,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犷的砖砌、兴兴轰轰的火气,铁舟就在那窑下,粗服乱发的,脸上也是一种郁郁烈烈的神情。
  他在烧窑,分明是到了关键的时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窑上烟囱里的砖头抽出一点、推入一点,再抽出一点;不住地由那窑门上的洞口,窥伺窑内的火色。
  不知不觉的,雪关走入了窑场,走入铁舟四围的烟和霞里。
  他就算晓得她,也没作声,全神守在窑下。却于一霎间,他跳起来,雪关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已见他熟练迅速地堵窗口、关闭焚烧口,拉下一切机关。
  他的窑火熄在一个最适切的时间上,早一点是欠火,晚一点便过火了。
  然后,像是筋疲力尽似的,铁舟往旁边一座旧陶缸一坐,脱去一只粗麻手套,用两根手指直揉着眉心。十几个小时的工作,终于告了一段落。
  雪关静静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轻声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窑里的东西?」
  「还早,」铁舟回道,「烧窑的时间长,等它冷却的时间更长,急着开窑,釉面受冷会龟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会碎掉。」
  她凝视他,突然,诘间似的道:「你对窑里的作品没有把握吗,铁先生?」
  铁舟抬头,眼里带着惊讶之色。这深夜不眠的少女,这样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从哪里看出他的内心的?
  久久他才承认,「我花了几个月的工夫亲手造这座窑,已经烧过六窑了,还是摸不到它的脾气,今晚这一窑……」
  话便断了。铁舟丢下手里的粗麻手套,起身走开去。
  今晚这一窑,承载了更多震荡不宁的情绪雪关默默地替他把话说完。
  铁舟没有离开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从缸里挖出土团,在那方老樟木钉成的长条大桌上揉起土来。
  彻夜烧陶的男人,穿着斑斑渍渍橄榄灰的麻裤子,双袖高卷,长发覆下额来,却覆不去额心焦虑的颜色,那是等待开窑的紧张内心,也许更掺着一层对发高烧的儿子暗暗的记挂……
  雪关豁然之间了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选择让自己面对窑火的煎熬,是因为他也同样需要熬过这一夜,如同铁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脚边,看他手与泥相和,百数十遍,一记一记的揉搓,那团土在他手里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她低呼起来,「菊花,土里有菊花的样子!」
  啪地一团泥巴丢到她手上,铁舟对她说道:「揉士是做陶的第一步,揉得均匀就会有菊纹。」
  这下机会来了,证明她果然笨手笨脚的!任凭她怎么卖力学习铁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终情愿是团泥巴,不肯被塑,导致这位挫败的少女陶艺家发出了怒吼。
  铁舟好笑地瞄她。「你错在两手同时出力,」他移到她身后,伸出一双手握着她两手背,「这样,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换另一手……」
  何其温柔周匀的动作呀!没有多久,雪关便惊喜地叫起来,「啊!它出现了!」
  一朵菊花徐徐地在她的掌心里张开来……不!是铁舟的手……
  和着泥水,结实漂亮的手引导着她。她由背部感受到铁舟的整个人,那微温的胸口、柔软的腰身……他的一双胳臂轻拢着她,隐约像个拥抱。
  雪关偏过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阵蜜糖似的感觉泛上她心头,她就像要往后跌入他的怀里了。
  似乎铁舟忽然觉察到什么,很快放掉雪关,走开了几步说:「时候这么晚了,你不该回屋子去吗?」
  「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和你一起等着开窑。」
  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词,转身又进窑场去了。
  雪关在长桌边站久了,有些腿酸,慢慢往地面的草席子斜坐下来,手里依旧捧着那菊花团,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里感到很恬静。
  等她嗅到草席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时,她已俯身困去了。
  微明的小高窗,她脸上有薄亮的阳光,她像被什么声响惊醒,一时间有点恍惚,不能分辨这该是什么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声响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与瓷凄烈的尖叫……
  雪关从草席上翻身而起,摇摇撞撞地朝着方门奔了去。
  铁舟戴着粗麻手套,执一把长钳,那窑已经开了,他勾出一只灰釉瓶来,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对准后门举起来——
  后门敞开着,望出去是爬满松根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开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儿。
  「不要——」雪关叫着跑上前,拉住铁舟的袖子,「不要就这样打碎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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